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旅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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旅人

鎮上並不是沒有外人來過——馬戲團、行商人,或者再算上各種使者,他們都會不定期地出現在廣場、街道,帶來一些新鮮的把戲,稀奇古怪的小玩意,還有季節變換、慶典開放之類的消息。他們並不生活在鎮上,卻是小鎮生活的一部分,所以沒有人會把他們當成“外人”。

我也從沒想過,沒來鎮上演出的時候,馬戲團的大篷車是去了哪裏。

而這一次,有人從外面來了。是誰也沒見過的,完全陌生的人。

這件事也是創造士們安排好,預測到的嗎?

來的是一個陌生男人。他很瘦,曬得很黑,身上裹著一件破破爛爛的大衣,像披掛了一層老樹皮。他的肩頭背著一個空癟的背包,牽著一匹和他一樣瘦的馬。握著韁繩的那只手是醬色的,仿佛曬裂的陶器。他把腳步聲藏進馬蹄聲裏,在所有人的註視中慢慢走來。

這是誰?從哪兒來?為什麽來這兒?他要去哪兒?這些問題在漸漸聚集的人群裏蹦跳傳遞。我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,視線幾乎潑滿他全身。他不躲也不藏,也坦蕩蕩地看著我們。他的頭發臟汙得像被雨淋過的地毯,眼睛卻明亮得如同月光下的鵝卵石。

我聽見“悉悉索索”的耳語:他是從河對岸來的。

河對岸?就是我想出去,卻被看不見的屏障攔住的那條河的對岸?

那條河繞著我們的鎮子流過,仿佛一道緊貼的圍墻,從來沒人出去過,也沒有人進來過。沒有人說過不可以出去,但也沒有人想過要那麽做。也許我還是第一個想要試著“出去”的人。

現在,有人從河對岸的“外面”來了。

“你是誰呀?”人群裏有小孩這樣出聲問道。

來人的腳步停了停,側過臉,目光在人群中緩慢穿行,大概是在尋找發問的人。找了一會兒,視線依舊得不到落點,他輕輕嘆了口氣。

“我正在旅行,路過這裏,”他開口道,聲音意外的年輕,只是聽上去有些疲憊,“請問這裏有能投宿的旅店嗎?”

他的語氣溫和有禮,可沒有人回答他的提問。他的視線轉向哪裏,哪裏的人群就會空出一塊口子,仿佛揮舞火把逼退飛蟲。最開始開口問他的那個小孩已經不見了,也許是被大人帶回了家;周圍的路人也逐漸散去。男人又嘆了口氣,繼續朝前走。

他的視線短暫地落在我臉上的時候,我想和他說話,可是才剛往前邁了一步,就被奈特拉住了。我問他幹嘛;奈特說,這男人誰也沒見過,不知底細,最好別和他說話。我剛要頂嘴;奈特又說,而且我們這裏也沒有旅店,總不能把他帶回家吧?

旅店?我想了想,是指給旅人休息的店吧?我在冒險者的圖畫書上看到過,但要說我們鎮上,那倒確實沒有。畢竟也從來沒有旅人來過我們這裏,鎮上的人又都有家,不需要住什麽旅店。

人群已經三三兩兩地散開了,奈特也拉著我要回家去。我又回頭去看那個男人。街上的路磚在陽光下閃得金碧輝煌,兩旁的店鋪掛滿五彩繽紛的新年裝飾,他牽著他的老馬在其中穿行而過,頹敗、疲憊,像一張色彩絢麗的油畫上被小刀紮開兩個孔洞,露出背後破破爛爛的舊磚墻。

天上又開始下雪了,是小雪,輕軟潔白,落在地上像一層糖霜。奈特催我快回去,我走了兩步,還是忍不住回頭去看。那男人已經走遠了,我只能看到他身上的破大衣在風裏晃蕩來晃蕩去。他不冷嗎?他的馬那麽瘦,會不會很多天沒吃東西了?他沿著街一直走,是要走去哪兒?

終於,男人走到街的那一頭,看不見了。

奈特送我到家的時候,伊摩不在,家裏沒人。他讓我好好在家待著,不要亂跑。我又開始覺得他煩人了——雖然之前在圖書館,他幫了我那麽多,我也悄悄發誓以後再也不嫌棄他遲鈍又啰嗦;但現在,此刻,眼下,他在門口說第七遍“不要亂跑”的時候,我還是難免把他看成一只“嗡嗡”打轉的蒼蠅。

“知道了,”我又撅嘴又皺鼻,連眉毛都在用力說不耐煩,“我還要幫伊摩幹活,你快回去吧——你也別亂跑!”

我可沒騙他。現在都快到傍晚了,伊摩又不在,看來得由我來準備晚上要吃的東西了。我給奈特看了今天的晚飯:還掛在墻上的香腸,還活著的生菜,還是面粉的面包,以及還沒出生的雞蛋。他嘴巴一動,大概想說“那我來幫你”,我趕緊把他轟回去了。

煩人的家夥走後,屋子裏終於安靜下來。我想伊摩大概是去鄰居家裏一起做新年吃的餅幹了,最近幾天她都忙著這檔事。暖爐被她燜著碳,只剩下一點火星。我往爐子裏添了塊柴,把火撥亮,火光搖搖晃晃,家裏又暖和起來了。

我望著爐火,又想起剛才看見的男人。他這會兒還在鎮上嗎?如果一直找不到住的地方,難道他要在野外過夜?他看起來像走了很遠的路,該不會一直都是風餐露宿的吧?我一邊想著那男人和那匹老馬,一邊心不在焉地幹活,篩面粉,和面團,期間差點又摔了個盤子,好在讓我接住了,可以不用告訴伊摩。

揉完面之後,伊摩還沒回來,我就去院子的暖棚裏摘生菜。才剛走到門口,外面突然傳來幾聲零落的馬蹄聲。我伸頭一看——那個男人正站在院子的籬笆外,望著院子裏五顏六色的新年彩燈。

不對,他望著的是那張放點心的小桌子。

伊摩也在門口擺了小桌子,托盤裏裝著她做的松餅和蛋糕,路過的人都可以拿來吃。剛才下雪了,可我忙著和奈特說話,忘了把東西收回來,不過托盤上有玻璃罩,所以問題也不是太大。

現在,隔著一道矮矮的籬笆墻,那個幹瘦的旅人直勾勾地盯著桌上的松餅,深凹的眼眶裏幾乎要伸出手來。

他在門外看著松餅,我在門後看著他。看了一會兒,我小聲開口:“你拿去吃吧,隨便吃,沒關系的。”

男人好像被我的聲音嚇了一跳,猛地退開一步,視線朝周圍飛快一掃。等到看清了是我,他又放下一些戒備的神色,亂石灘似的胡子底下露出笑來。

“我有錢的,可以付錢給你們,”他說著,露出一些尷尬的神色,“只是我不知道你們這裏能不能用這些貨幣……”

他從大衣兜裏掏出一個皮口袋來,解開繩子,把一些亮晶晶的錢幣倒在手上。我伸長脖子去看——圓的,方的,長的,扁的,還有花瓣形的……就是沒有我們這兒用的那種錢。

大概是註意到我沒有回應,他又尷尬地撓了撓頭:“不能用是吧?”

“沒事的,你拿去吃好了,”我說,“這些點心本來也是放著隨便拿的。你要是覺得難為情,就說句新年快樂。”

男人露出驚訝的神色:“真的嗎?”

這次輪到我奇怪了:“這是傳統呀,你不知道?”

男人又笑:“我確實不知道。我一路上經過的那些國家,都沒有這樣的風俗。”

聽到他這麽說,我一下子高興起來——他真的是從外面來的?外面還有別的“那些國家”?

我打開了院門,讓男人進來;本來還想讓他進屋子烤火,可是他不願意,說自己走了很多路,鞋底很臟,會把爛泥蹭到我家的地板上。我就搬了一把椅子讓他在屋檐下坐著,給他拿了伊摩留下的餅幹,又熱了一大杯牛奶,又摘生菜給他的馬吃——馬應該吃生菜吧?反正我拿給它,它沒說不吃。

男人幾口就把餅幹吃完了,牛奶也喝得幹幹凈凈,還打了一個響亮的嗝。他好像很難為情,把頭低下去了。我說沒事,我也會打嗝——生而為人,誰不打嗝呢?男人笑起來,露出一口白牙。

我問他叫什麽名字,從哪裏來,那條河還結著冰嗎,可以直接從對岸走到這邊來嗎;男人說,他確實路過一條結冰的河,但不知道是不是我說的那條。他又跟我說了很多話,說他路過的那些國家和城鎮,比如全年都是春天,田裏會長出彩虹的小鎮;比如在大樹上建造城堡,國民只有巴掌那麽大的國家;比如一天裏有一半的時間會被水淹沒,所以居民都長著鱗片和鰓的島嶼;還有一個人都沒有,由小貓小狗蓋起房子和圍墻的村莊……這些故事比我看到的任何一本圖畫書都要離奇。我聽得入了迷,怎麽聽也聽不夠。不知不覺太陽西斜,天幕變成橙紅色,空氣裏也飄來飯菜的香氣。男人站起來說他要走了,得在太陽下山前找到住的地方。

我回過神來了,問他:“你要去哪裏?我們這可沒有旅店。”

男人撓了撓那頭亂糟糟的頭發:“沒關系,前面好像有個小山坡,那兒有棵大樹,可以過夜。”

這個天氣要睡在山坡上?我使勁搖頭:“晚上很冷,你會凍死的。”

可男人堅持要走,他說自己旅行以來,各種季節和天氣都體驗過了,這個鎮子不算是最冷的。我還是覺得不行,可也不能留他在家裏住下。想來想去,我讓他在這裏等我一會兒,我去拿床暖和的毯子給他。

我用最快的速度沖上樓去,從自己房間裏摟了一床厚實的羊毛毯,又用最快的速度沖回院子;中途差點摔了一跤,還好穩住了,可以不用告訴別人。但我跌跌撞撞地趕到的時候,那個男人已經不在院子裏了。

我急忙跑到外面,看到一人一馬正朝遠處走去。我大聲喊他,讓他回來拿毯子。他回頭朝我笑笑,揮手說不用了。他又說謝謝我的招待,新年快樂。突然有一陣風從那頭吹來,我聽到熟悉的聲音,“嗚——”“嗚——”,像風聲,又像哭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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